2010年12月22日 星期三

近乎永別的抉擇 少年難輕狂 之二

 






我的少年時期, 幾乎都是在坎坷與戰亂中度過;如果把一甲子以前的種種記憶都詳細的留下來, 肯定那些記憶絕不尋常.


 


我不想寫1949 以前國共內戰的功過, 而且也沒資格寫; 因為那是歷史學家的責任. 


我想寫的, 我所要寫的, 只是想說出大時代裡, 千千萬萬人顛沛流離的辛酸事.



 


人生中的任何決定,對未來都有某種程度的影響,而這種影響,也決不是當時所能臆測得到的,更不能以現在的好壞或成敗來論斷 -- 本來,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.


就以我「少小離家老大回」的抉擇而言,離開家一轉眼就是幾十年,真是當初無法始料所及. 在這次的祭祖之旅,又成了晚輩們熱烈的討論話題.


 


「當年在家裡好好的,怎麼會加入了青年軍?」在午餐中已經二十多歲的侄孫女,好奇的問我.  (我在開封講古的照片;很不同於演講廳的氣氛)



「主要是解決家庭負擔;也有幾分胡裡胡塗.」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:「那應該 是1948年吧.我不想成為家庭的負擔,也不想一直以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就這樣蹉跎下去.大約在那年的六,七月,剛好去北京近郊父親工作的西黃村火車站,收穫他在鐵路道班旁種植的蕃薯,同時也看到了駐防在月台上的青年軍們在玩籃球.


 


於是我跟爸爸說:「看他們的年齡跟我差不多,要不要參加他們; 說不定可以學點東西,至少不愁吃喝.


父親想了想說:「這倒是可以考慮.不過,等你覺得不適合時,就隨時回來.


 


所謂的「隨時回來」是因為父親跟他們的主管(連長排長)經常再一起, 已經混得很熟了. 尤其,這批年輕人, 都是響應「十萬青年十萬軍」的號召,「志願投筆從戎」的;聽說一年前他們入伍時,幾乎要搶破頭呢;甚至還有人身高不夠,報考時候把鞋底墊高,才能夠被錄取.


就這樣,說參加就參加了.雖然駐地離家不遠,可是天天住在車站月台的碉堡裡,確實讓我在午夜哭了好幾次.


 


不料,八月底參加, 十二月初部隊就換防.那時候只聽到謠言滿天飛. 有人說,是換防到唐山去;也有人說要去東北參加戰鬥;更有人說是要去台灣. 由於父親在鐵路局工作,換防的火車是經過北京的西直門車站往北走,才放心的讓我去唐山.


 


父親在車站送我時,相當依依不捨,他偷偷得跟我說: 「要不要別去了;回家吧!


「反正沒離開過家,回家也沒事做;到外面去闖闖也可以呀!」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決定跟著部隊走, 同時還補充說:「反正哥哥也要畢業了;萬一長時間回不來, 至少有哥哥陪你們.


「如果局勢惡化,就趕快回來吧.」父親半信半疑的答應了; 當時我已不記得我們倆的神情.


 


部隊到了唐山,幾乎都在做例行的戰鬥教練. (我與好友高仲仁在唐山某照相館拍的照片1948.12.10)



沒多久,團長發布命令全副武裝,攜帶所有行囊,準備長途行軍.我看,好像情勢是不對,於是就趁著整隊休息,就把背包及槍枝放下,溜到火車站去想立刻搭火車回家.


到了火車站,發現所有客貨車全部停開.我只好再回到部隊. 同時,整個部隊也開始了行軍 不是往東北,卻是往西南.從早晨九點,到下午一點, 都一直不停的走,不但身上的背包與槍枝越來越重,全身濕透,也因為沒吃沒喝而飢腸轆轆.


不少人開始停了下來,東倒西歪的靠在鐵路旁的斜坡上,不想再走下去.


「如果你們再不快點繼續行軍,再幾個小時共產黨的部隊就要追上來了;不想被俘虜,就趕快走」營長斬釘截鐵的說:「為了減輕重量,除了武器彈藥,其他東西都可以丟啦!


聽了營長的話,趕緊把身上揹著的軍毯,綿大衣等都丟掉.跟著部隊快速的往南「轉進(就是撤退).同時營長也告訴我們說,我們是「掩護部隊」,要阻止敵人追得太緊,還要牽制敵人,以便讓友軍順利撤退.


 


又走了三個多小時,已接近黃昏.不只是肚子餓,連水壺都空了,只好一面東倒西歪的走,一面偶爾到路邊的白菜田裡,撿起田裡剩下的白菜梆(白菜最外面最厚的那一層)吃幾口;找水喝,也只能從鐵路旁燒焦的蘆葦旁,拿起幾塊冰碴放到嘴裡解渴.


天快黑了,剛好走到了一座鐵路鐵橋,名字好像是金溪橋, 因為是專供火車行駛的,所以我們只好在夕陽西下時,腳踩著鐵路枕木走到了對岸,大約有五百多公尺.事後想起來,不知道當時是怎麼過來的. 如果再讓我去走,肯定沒有這個膽量.


「你們就守在橋頭,把機槍架好;只要看見敵人,立刻掃射.」等我們連滾帶爬的走過鐵橋時,突然聽隆隆爆破聲,原來師長已經派人把橋炸毀了;我們也看到了師長(王永樹)就在我們身旁, 他還幫我班上的機槍手扛著笨重的馬克芯機槍呢.


 


「北平已經吃緊.」營長沉重的告訴我們說:「等後方的部隊撤退到安全據點,我們就及時轉進.


 


金溪橋被我們炸毀了,阻絕了敵人的追襲.


北平吃緊了,也斷絕了我想回家的退路.


怎麼也沒想到,從那時候開始,短暫的抉擇,只有幾個月的離別,百餘公里的距離,居然「回家」這兩個字,就已經是多麼遙遠、空幻、甚至是絕望.